骄阳似火，晴空万里没有云彩，蒸腾着未干透的水气。
田间劳作的人，像是蒸笼里缀着黑芝麻的水晶包。除了稻草混合杂草，还有泥巴的侵略性极强味道，还有层出不穷的绿色小虫。
罗家村住的基本上都是穷人，买农药打虫的钱，能让他们白干一个月。所以，只有土方子的草木灰，在割稻子前撒一遍，权当作杀虫。而且，因为担心烧苗，所以只有表面薄薄一层，驱虫的效果相当有产。
就像先进农业技术和化肥的推广，推进了农作物的增产，可以用更少的地养活更多的人。“土农药”比不过大厂合成的商品农药，牛二常年下地干活，身体自发对虫子的叮咬、边缘锐利的稻叶，还有偶尔冒头的水蛭产生了免疫力。
而第二次下地的袁志权就不同了，小孩子娇嫩的皮肤，让他恨不得扔下镰刀，把双腿泡进旁边的水渠。
牛二家的田地，对比其他田地的劣势明显，稻田的形状不规整。近旁的稻田，却又是四四方方的整齐模样。这样的田地，打理起来更加麻烦。这还不只，走进田里便能发现，上面的那层半干的软泥之后，不知道哪个地方深哪个地方浅，底下还有硌脚的坚硬石子，下脚需要特别小心。
跟袁志权去过干活的村长罗达来的稻田，可以说是天壤之别。袁志权以前缺心眼，但脑子并不算笨，通过与周围田地的对比，大约察觉了他们家在村子的处境。
牛二的上衫湿透，草帽一掀开，焗着的水气如若实质。
他只是简单扇了几下，擦了把汗，又重新盖到自己的头上。
打谷的机器是脚踩的，放置稻谷的口子，有一个连接踏板的轴。他右脚放在踏板上下踩动，放谷口的轴便不停地转动，饱满的稻穗进了谷口，抖落了稻谷，便是光秃秃的稻草了。
牛二丢弃打完的稻草，不是乱扔一通，而是往空旷的地方扬。这样，他一边打稻谷，一边省去了抖散稻草晒干，方便后面焚烧的过程。
这个活儿两个人干的速度，远胜一个人的效率。如果有两个人干活，可以一个人在旁边递稻谷，一个人只管往打谷机送。等底下的谷箱差不多满了，再一人提袋子，一人拿畚（běn）斗，两两配合把谷箱的稻谷装到袋子。
还有，笨重的打谷器虽然有底下两条木撬方便滑动，但打谷器本身的重量加上箱体里的湿稻谷，不是开玩笑的。
牛二一点也不含糊，把套在打谷器上的绳子身上一套，憋住一口气就向上滑。
只听咯吱咯吱地响，那台打谷器便缓缓地前进。这个姿态，就像他院子里牛棚里关着的那头大水牛。
袁志权听到这个声音，伸直了久弯的腰，然后用手捶了几下，借这个机会休息了一下。
不管看多少次，他都觉得牛二的力气，多么地不可思议。
其实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缩影，很多时候不是你能不能做到，而是你扛不扛得住的问题。
袁志权歇了没多久，就重新拿起了镰刀。那双虫子和水蛭钟爱的脚，红色的小包连成了一片，蚊子也在其中贡献了一份力量。
后来，实在被叮咬得不行，他学聪明了，在脚上糊了一层泥巴。等泥巴慢慢失水变干，虫子就咬不进去了。这个办法的缺点是，因为他要在田地里走动，干涸的泥层经常会开裂，所以他不时需要停下来，用脚蹭泥巴上去。
他努力加紧割稻子，但牛二打稻谷速度远远超过他。尽管牛二不时要停下来做其他事，或者自己拿镰刀帮忙割一阵稻子。
“铁蛋。”
牛二停下手里的事喊道。
“爸，怎么了？”
袁志权被蒸笼一般的天气，折腾得呼吸困难。
“你去玩吧？这里交给我就好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袁志权抬头看田里的稻谷，还剩下大约一半。
“你去吧，就这么点稻子，我一个人就忙完了。”
牛二说着走过来，抢走了袁志权手里镰刀。
他虽然对儿子主动帮忙感到欣慰，但是他更担心在这种大人都不大能受得住的天气干活出事。
放眼看过去，其他的田地人影不见一个，偌大的阡陌相连的稻田，竟然只有他们一家干活。
“别可是了，去河边摸点螺、捞点鱼虾，运气好的话还能加菜。”
罗家村有一条小河，河水大约只到袁志权的膝盖，所以牛二不担心他的安全。
“去吧，这种天气，去河里玩凉快。”
儿子的好意他心领了，他作为大人扛得住这些，不需要一个小孩，过早地承担这些沉重的负担。而且，儿子面上不显，他更加猜不出儿子的心思。
他一个成年人姑且，没有办法那么快地迈过这槛，接受妻子离世的事实。
铁蛋呢？自己的娘死了，至少该哭一声吧？
牛二认定袁志权在心里憋着，担心日久天长会把人给憋坏。
“就这么说定了。”
袁志权没有拒绝的机会，被牛二连推带哄地劝走了。
可自己又能去哪里？
袁志权有些无奈，他是真的没有兴趣跟那些小屁孩玩。
可他又不能无所事事地跑回家呆着吧，虽然他很喜欢牛春花这个妹妹。但要他对着牛春花一整天，然后不停地回答她提出的千奇古怪的问题——三到八岁的孩子好奇心最旺盛——有些问题他还真是没有办法回答。
比如，地里能长出粮食，人可以吃粮食填饱肚子，那为什么人不能直接吃土，或者把自己埋进土里？
他想起牛二说过，可以到河里摸鱼虾。走出稻田之后，那些被他忽略的痛感和痒感，跟商量好似地一涌而上。伤痕累累的腿，在清凉的河水里泡着，对他的诱惑不是一般地大。
念随心动，他很快就找到村子里的小河。
波光鳞鳞的河水，清澈见底，光是看着就有种凉意。
河边分布着不少在圆润的鹅卵石，袁志权迫不及待地把两条腿泡到河水里。
附着在脚上的黄泥，遇水便化开随着水流缓慢地流动，不一会儿就被河水净化。
袁志权的动作搅动了河水的平静，一些躲在石头底下的小鱼小虾，受惊之后蹿了出来，然后又消失不见。
袁志权站在河水中没有动，等河面重新恢复平静。
河边长着几丛茂盛的竹子，风吹动的时候有竹叶的沙沙声。不时有竹叶，落在河水里，一群小鱼蜻蜓点水般地啄食。
袁志权大气不敢出一声，盯着一条在他腿边游动，好像不怕人的黑色小鱼。两手猛地一抓，只有水流动的感觉，什么也没有抓着。他没有灰心，将这个简单的动作，重复了十几二十遍，终于发现自己无法徒手抓住河里的小鱼。
牛二叫他抓点鱼虾加菜，大概念是哄小孩的说辞，早料到了他现在的情况。
“好凉。”
河水漫过膝盖，侵润了卷起的裤腿。
挑了块顺眼的大石头，袁志权坐上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水。
那双腿蚊子叮咬的包，有稻飞虱留下的骚痒，有禾叶割伤的凝结血痕，还有水蛭咬留下的伤口。
对水蛭这种奇形怪状的虫子，他向来是敬谢不敏。但相比稻田里的其他小虫子，它留下的伤口只是并不感觉疼，就是要隔一段时间才能止住血。他第一次在田里遇到水蛭，还有些害怕，但后来就能自己处理了。只要在被咬住的地方上方轻轻拍打，它们就会松开口，这时候就能打水蛭拿下来扔到一边，然后把伤口的污血挤出来就好了。
袁志权有些不甘心地盯着水底下，畅快流动的小鱼和小虾。这些小鱼最小还没一片草叶子大，最大却有两指宽；小虾的尺寸相对统一，都是约摸两根指节长，尾指粗细。
正当袁志权想得出神的时候，不速之客找了上门。
“牛铁蛋！”
袁志权扭头一看，见到的都是老熟人。
有陷害过他的狗剩、包子、小草，还有村长儿子罗富贵。罗富贵远超同龄人的身材，第一眼了就被他发现了。
“听说这种大热天，你和你那个傻爹在田里干活？”
四个人中，三个人拱卫着罗富贵，很明显能看出以谁为首。
好啊，我没找你们算账！你们还敢来找我麻烦！
袁志权没有给好脸这群人看。
狗剩狐假虎威第一个开口，作死地挑衅道：“怎么不说话？！”
“不会热傻了吧？”
“狗剩哥，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呢？”
包子看似在帮袁志权说话，但他和狗剩是一伙人。
“铁蛋家里刚出了那样的事，你应该同情他才是。”
“哦，你说怎么同情？”
“当然是买点黄纸和花环，送到他们啊。”
三人顿时笑作一团。
小草虽然本性懦弱，但上次他图口福做的事，已经把他和其他人绑在同一条船。一个谎言的制造，需要不断用另一个谎言掩盖，当谎言重复成千上百次之后，自己也就把谎言当作了事实。
他害怕自己受狗剩挑唆冤枉牛铁蛋害死秀娥婶的事，被人捅出去，他无法承受这样的后果。
所以，他们仨人约定抱紧王富贵这条大腿，把牛铁蛋的名声唱臭，制造出因为牛铁蛋撒谎，害死自己母亲的假象。
“我真服了某些人的厚脸皮。”
王富贵压轴出场：“害死自己的妈，还有脸继续活着。”
“未来村长——”
包子拍了下马屁：“你没听过吗？”
“没听过什么？”
“好死不如赖活着，哪怕当条赖皮蛇。”
王富贵拍手赞同道：“说得没错！”
“他牛铁蛋，就是条赖皮蛇！”
“他们一家都是赖皮蛇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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